八十九(2 / 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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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他离去不久,便传来了前线大败五万精兵折损近半,宁察郡王请旨亲赴战场的消息,我便再也不能用每日做不尽的事来阻止自己想念阿缜。于是,在离开上京前,我最后一次拿着入宫的腰牌去了前庆门。
  我原本只是想将这皇家之物交还,可门口的侍卫却说什么也不让我离开,等了不久,来公公急匆匆地赶来,只见这时节他脸上竟全是汗,想必是一路小跑着追出来的。
  我朝他作揖,他却请我进门,说是陛下要见我。我推辞不得,可心里却清楚,我还是隐隐地希望能再见杨牧晨一面,同他当面辞行。他或许是别人眼中杀人如麻的暴君,是薄情寡性的君王,可他对鹿家、对我和阿缜却是宽容的,甚至是单凭自己的好恶而纵容。
  我一踏入前院,便见一个穿着朱红色衣裳的小娃娃跪在廊下,我定睛一看,大惊失色,忙上前跪拜,“见过太子殿下。”
  杨佑祺转过那张小脸,才四、五岁的孩子竟一脸忧伤,原本他那个年纪该有的嬉笑与欢乐仿佛早已从他身上被生生地抽走,再也还不回来了。身在帝王之家令小小年纪的他身上竟有着不同寻常的沉稳。
  “鹿学士。”他竟还记得我,礼数周到地向我回礼。
  “小人惶恐,我虽同诸位学士在御书阁誊录,可我不是学士,也没半点功名在身,只做得一些抄写的简单工作,不求有功但求无过。”
  他低下头,浓长的睫羽轻颤,被我纠正也不尴尬,完全不像是那时迷了路对生人无比警惕的小孩子,“鹿卿既是父皇看重之人,必有过人之处。”
  “太子殿下……”我身后的来公公欲言又止,杨佑祺点了点头,道,“父皇愿意见鹿卿,本宫岂敢耽误?只望鹿卿见到父皇,能、能劝父皇多多保重龙体……”
  我向他叩头,随即起身进殿。
  只我一人躬身走入寝殿,来公公也留在了外头,守着小殿下,脸上看不出一点情绪。我深吸一口气,下意识地抬头,竟惊得再也迈不开步子。我呆愣地驻足在原地,礼数忘得一干二净,别提出声,就连呼吸都快停滞了。
  那披散下来的头发没有用玉冠束起,更没有如成年的伽戎男人那样结成发辫,一国君王竟如此不修边幅,可令我惊讶的并不是这些,而是他那头白发。年轻的帝王未老先衰仿佛在一夜之间白了头发,以至于其他都已变得无足轻重了。
  杨牧晨像是根本没有注意到我的到来,只见他正将一只白瓷骨罐圈在怀中,掌心贴着细腻精致的瓷罐,极其温柔的摩挲着,仿佛正在轻柔地抚摸着爱人的肌肤。我从未见过这位凶狠任性的帝王如此柔情的一面,他永远上扬的眼眉正微微地弯着,嘴角噙着温柔的笑,表情不见半点阴鸷,不再是令人捉摸不定无从揣度的高深,他此刻所有的情绪全都写在了脸上。他的欢喜、沉醉,不愿清醒,如此明白无误,那与他服食的金丹没有半点关联,是他内心深处无法抗拒的痴迷。
  “陛下……”我喃喃地开口,跪倒在了地上。
  “你来了。”杨牧晨说话时连头都没有抬起,他所有的注意力全都在怀中的瓷罐上,他一边抚摸着,一边同我说,“孙行秋终于把他还给孤了。”
  我看着那个骨罐,心情复杂,不知要不要告诉他,冯幻曾留给孙行秋的遗言——要将他的骨灰撒在淄河里。
  “陛下,前线战事紧张,保重龙体要紧。”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小太子和来公公会是那样焦虑、不安,我甚至有一种错觉,仿佛杨牧晨的一年过了别人的十年,他正在飞快地衰老,想要早早地离开这个人世,去追寻那个已经离他而去的人。
  他笑了起来,说着令人难以置信的话,“打吧,让他们打过来吧,把上京占了吧,和孤有什么关系?孤只是冯幻的伽戎奴,亡吧,随便谁的江山……是孤得意忘形,原本只是不想再看族人被人欺凌,只想配得上他,孤喜欢听别人说孤是英雄,说孤能统一整个东川,孤身边的人越来越多,可他却离孤越来越远……孤甚至还和女人生了孩子,想要这江山福泽传承万世,真可笑,哈哈哈!”
  他笑着笑着眼泪便流了下来,滴落在那白瓷骨罐上,可那光洁细腻的白瓷上却没留下一点痕迹。
  这一切都太迟了。
  “现在孤只是个未亡人。”
  听完这最后一句话,我双手奉上进宫的腰牌,在他的身前深深地磕了一个头,紧接着起身离去。
  我再也等不及了,不想再忍耐我对霍缜如潮的思念,我还有一些人没有来得及道别,还有一些生意没有处理妥当,我甚至连自己随身要带的东西都没整理完。我跨上马,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只能出不能进的上京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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