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章 大家都是读书人(4 / 15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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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陈平安放下酒碗,怔怔出神。
  想起了那个喜欢独自一人双手笼袖的姚老头。
  记得第一次跟随老人进山寻找适宜烧瓷的泥土,蓦然下起了一场大雪,寒风刺骨,大雪没膝,衣衫单薄的草鞋少年差点被冻死。
  沉默的老人自顾自在前边赶路,偶尔放缓了脚步,并且难得多说了两句话,道:“大冬天走山路,天寒地冻,好不容易挣了点钱,一枚钱不舍得掏出去,就为了活活冻死自己?天冷路远,就自己多穿点,这都想不明白?爹娘不教,自己不会想?”
  好像没有尽头的风雪路上,遭罪的少年听着更糟心的言语,哭都哭不出来。
  老人始终没有去管陈平安的死活。
  但是当陈平安正真真切切感到那种绝望的时候,有一个高大少年追了上来,不但给陈平安带来了一只装有厚重棉袄和干粮吃食的大包裹,还破口大骂他正儿八经拜过师磕过头的老人,不是个东西。
  此时,正想着心事的陈平安一个不留神,就给人从身后伸手勒住脖子,身体被扯得后仰倒去。
  那人非但没有见好就收,那条胳膊反而加重力道,另外一只手使劲揉着陈平安的脑袋,大笑道:“如今个儿蹿得挺高啊!问过我答应了没有?”
  陈平安听闻此声,眼眶泛红,喃喃道:“怎么现在才来?”
  天底下,唯一能够对陈平安的人生指手画脚,陈平安也愿意去听的那个人,到了剑气长城。
  他是刘羡阳。
  丘垅和刘娥都很震惊,因为剑气长城的二掌柜,从来不曾这么被人欺负,好像永远只有二掌柜坑别人的份。
  桃板这么轴的一个孩子,护着酒铺生意,可以让叠嶂姐姐和二掌柜能够每天挣钱,就是桃板如今的最大愿望,可是桃板这会儿,还是放弃了仗义执言的机会,但他在默默端着碗碟离开酒桌时,忍不住回头看一眼。孩子总觉得那个身材高大、身穿青衫的年轻男子,真厉害,以后自己也要成为这样的人,千万不要像二掌柜,哪怕经常在酒铺与人大笑言语,每天都挣了那么多的钱,在剑气长城也算大名鼎鼎了,可是人少的时候,便是今天这般模样,心事重重,不太快活。
  刘羡阳松开陈平安,坐在已经让出些长凳位置的陈平安身边,向桃板招手道:“那小伙计,再拿一壶好酒和一只酒碗来,账记在陈平安头上。”
  桃板望向二掌柜,二掌柜轻轻点头,桃板便去拎了一壶最便宜的竹海洞天酒。虽说不太希望变成二掌柜,可是二掌柜的生意经,无论卖酒还是坐庄,或是问拳问剑,都是最厉害的,桃板觉得这些事情还是可以学一学,不然自己以后还怎么跟冯康乐抢媳妇。
  陈平安自己那只酒壶里还有酒,就帮刘羡阳倒了一碗,问道:“怎么来这里了?”
  刘羡阳没有着急给出答案,抿了一口酒水,打了个哆嗦,哀愁道:“果然还是喝不惯这些所谓的仙家酒酿,贱命一条,一辈子只觉得糯米酒酿好喝。”
  陈平安笑道:“董水井的糯米酒酿,其实带了些,只不过被我喝完了。”
  刘羡阳一肘砸在陈平安肩头,佯装生气道:“那你讲个屁。”
  陈平安揉了揉肩膀,自顾自喝酒。
  刘羡阳喝了一大口酒,抬起手背擦了擦嘴角,跷起大拇指,指了指自己身后的大街,道:“跟着同窗们一起来这边游历,来的路上才知道剑气长城又打仗了,吓得我半死,就怕先生夫子们一个热血上头,要从饱腹诗书的肚子里,拿出几斤浩然正气给学生们瞧瞧,然后吭哧吭哧带着我们去城头上杀妖。我倒是想躲在倒悬山四大私宅的春幡斋里,一心读书,然后远远看几眼与春幡斋齐名的猿蹂府、梅花园子和水精宫,但是先生和同窗们一个个大义凛然,我这人最好面子,命可以被打掉半条,但是脸绝对不能被人打肿,就硬着头皮跟过来了。当然了,在春幡斋听了你的不少事迹,这是最重要的原因,我得劝劝你,不能由着你这么折腾了。”
  陈平安不说话,只是喝酒。
  天底下最絮叨的人,就是刘羡阳。
  陈平安领教了很多年。
  当年三个人相处,刘羡阳与顾璨一言不合就吵架开骂,陈平安都懒得劝架,听着就是,反正一大一小,吵也吵不到哪里去。刘羡阳与人吵架好像从来没输过,因为他根本不在意吵架的输赢,永远笑嘻嘻乐呵呵,顾璨往往明明嘴上吵架已经赢了,将刘羡阳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一遍,结果到最后还是顾璨自己更加窝心,就追着刘羡阳打,气急了,还会抄树枝,砸石子,刘羡阳哪怕不小心被石子砸中,倒也不生气。顾璨曾经说过,刘羡阳这个人没半点好,穷命贱命光棍命,唯一还算可以的,就是不记仇,更不会仗着气力大就揍人。
  那会儿,相依为命的三个人,其实都有自己的活法,谁的道理也不会更大,也没有什么清晰可见的对错是非,刘羡阳喜欢说歪理,陈平安觉得自己根本不懂道理,顾璨觉得谁力气大拳头硬,谁家里有钱,身边狗腿子多,谁就有道理,刘羡阳和陈平安只是年纪比他大而已,两个这辈子能不能娶到媳妇都难说的穷光蛋,哪来的道理。
  可是那会儿,上树掏鸟,下河摸鱼,一起插秧抢水,从晒谷场的缝隙里摘豆苗,三人总是开心的时光更多一些。
  陈平安在刘羡阳喝酒的间隙,问道:“在醇儒陈氏那边求学读书,过得怎么样?”
  刘羡阳笑道:“什么怎么样不怎么样的,这十多年,不都过来了,再差能比在小镇那边差吗?”他似乎喝不惯这竹海洞天酒,只是小口抿酒:“所以我是半点不后悔离开小镇的,最多就是无聊的时候,想一想家乡那边的光景,庄稼地,乱糟糟的龙窑住处,巷子里的鸡粪狗屎。想也想,可也就是随便想一想了,没什么更多的感觉,如果不是有些旧账还得算一算,还有人要见一见,我都没觉得必须要回东宝瓶洲,回去做什么,没啥劲。” ↑返回顶部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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