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0节(2 / 3)

投票推荐 加入书签 留言反馈

  众人簇拥之下,傻爷昂首阔步进了群芳院。老鸨子立马笑脸相迎,脸上的粉渣子直往下掉。大茶壶看座上茶,一看这位傻爷满不懂,头一次来,就让他先押十块钱上两盘瓜子,这叫开双盘,随即把姑娘们都叫出来了。什么冬梅、腊梅、烟儿煤、硬煤;春桃、春香、春饼、春卷儿,一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,莺莺燕燕把傻少爷围在当中。傻少爷人傻心直,眼光也和旁人不同,上不接天、下不连地,隔一路独一门的品位,那么多好看的一概不要,一眼相中了春桃。
  大家伙儿一看,这傻爷的口味真挺特别,这个春桃胖胖乎乎的大身子,脸上的粉涂得老厚,打扮倒很时髦,旗袍开的都快到胳肢窝了,两条大粗腿,穿着高筒的玻璃丝袜子,身上还喷了不少香水,香风臭气、搔首弄姿,一下子就把傻少爷给迷住了。敢情这位傻爷就喜欢胖的!春桃好几年不开张了,一撩旗袍直往外飞燕么虎,怎么呢?闲的!可这世上有得意孙猴儿的,就有喜欢猪八戒的,这一次赶上她的主顾了。
  在过去来说,天津卫有四大害,分别是“毒、赌、娼、混”,也就是抽鸦片、赌钱、妓院和混混儿,全是坑死人不偿命的。傻少爷四样占了两样,这就离倒霉不远了。
  从这一天开始,傻少爷隔三岔五来群芳院,一来就打莲台,说白了就是喝花酒。过去讲究“不搭莲台不叫阔”,可不是炒俩菜烫壶酒就算完了,得让大茶壶上有名的大饭庄子,点整桌的上等酒席,装进食盒送到妓院。酒要好酒,菜要好菜,你在妓院里开席包了姑娘,就是主人,得请大家伙儿,一摆就好几桌,狐朋狗友一人点一个姑娘,大茶壶在边儿上伺候也得打赏,您算算那得多少钱啊?虽说傻少爷当混混儿以来没少讹钱,可妓院是什么地方?销金窟无底洞!向来吃人不吐骨头,有座金山也不够往里边填的。傻少爷的钱又没个数,老鸨子大茶壶加上妓女们都知道他傻,该要一块钱的得找他要个十块钱,傻爷照给不误。春桃不是值钱的妓女,再接不来客就快让老鸨子打出去了,赶到了傻少爷这儿,却按班子中头牌姑娘的价钱要。就这么造了三五回,傻少爷身上的钱就没了,还欠了一屁股债。世人常说“婊子无情,戏子无义”,春桃看上的只是傻少爷的钱,眼见傻少爷变成了穷光棍儿,也就厌烦怠慢了。傻少爷却对春桃着了迷,仍是天天来找她。春桃知道天津卫傻爷的恶名,也不敢往外赶他,就跟傻少爷说:“傻爷,您是天津卫的英雄好汉,可人是英雄钱是胆,掏不出钱那还叫英雄好汉吗?这就有点儿不像话了,没钱您想办法去啊!就凭您这名号,横刀拦路、强取豪夺,看谁敢不给!”
  春桃这个婊子,可真够歹毒的,出这么个损招儿,岂不是把人往死路上送?傻少爷却听不出来,反而觉得春桃说的在理,本来也憋着干一票大的,再让春桃这么一说,心气儿就上来了。说干就干也不耽搁,出门正撞见一个挎枪的军官,上去一个通天炮,打了军官一个满脸花,夺下枪来直接奔了粮铺。军官也没防备,让傻少爷这一拳打蒙了,以前当兵的多横?“妈了巴子是护照,王八盒子是兔票”,出门一向横着走路,老百姓见了都躲得远远的,做梦也没想到光天化日之下,有人敢抢他的手枪,等明白过来傻少爷早跑了。
  您说这位爷傻,他却知道空手抢不来钱,拎上手枪锤砸明火,光天化日之下闯进粮铺。粮铺的人见是傻少爷,手上还有盒子炮,那可没人敢跟他硬来,您要什么拿什么吧。傻少爷心中得意,还得说是抢钱容易,早该这么干了,抓过柜上的银元、老头票,一把一把塞进怀里。但是粮铺平时的收入都存银号了,柜上才有多少钱?傻少爷不甘心,好歹也是抢了一回,得够本儿啊,又背了两袋子大米,他倒明白——大米也值钱。
  傻少爷还以为这跟挨家蹭饭讹钱一样,怀里揣着抢来的钱,背着两麻袋大米,大摇大摆往群芳院走。粮铺的小伙计早跑去报了官,官厅得知有人光天化日锤砸明火,大白天的就持枪抢劫,胆大包天目无王法,这不反了天了,立刻派出缉拿队捉拿强人。没等傻少爷走到地方,就被缉拿队的摁住了,抹肩头拢二背捆了一个结结实实。
  这在当时来说可是大案子了,警察厅长亲自坐堂审问,光天化日持枪抢劫,这还了得?傻少爷整天与地痞无赖为伍,别的没学会,只知道当混混儿首先就得横,认打不认罚,脖梗子得硬。去别人家抢吃的也好,讹人家钱也好,落到官厅大不了挨一顿打,只要你不服软,官厅拿你也没辙,到最后还是得给你放了。可有一点他没想到,以前抢吃蹭喝的都是小事儿,没多大罪过儿,不至于掉脑袋,官厅也不会把你打死,打你一顿你不认,又打不出钱来赔偿,就不会再跟你纠缠下去了。然而这件案子在当时惊动了整座天津城,那还好得了吗?等到警察厅提审他的时候,傻少爷照样拍着胸脯,横打鼻梁一脸的不在乎,就是傻爷我干的,能拿我怎么着?要杀要剐随你的便,皱一下眉头不是英雄好汉!当时就把厅长给气乐了,拿过多少凶顽的罪人,可真没见过这么不知死的,这可倒好,一不用打二不用审,直接就承认了,拦路袭击军官夺取枪支,又持枪抢劫粮店,还顽抗拒捕,如今擒获了此案的首恶元凶,官厅可记大功一件,升官发财指日可待。于是告诉傻少爷,好汉做事好汉当,二十年后美名扬,脑袋掉了也不过碗大个疤,你可得硬到底,否则不是好汉。经过三审六问,判了傻少爷一个枪决。傻少爷满不在乎,当堂大叫:“害怕我就不抢了,为了春桃把命丢,死后做鬼也风流,枪毙也好砍头也好,你给傻爷我来个快当的!”
  3
  深牢大狱是什么地方,好人能上那里边去吗?说是虎穴狼窝也不为过。牢头狱霸跟活阎王似的,进来的人不问青红皂白先是一顿好打,打完了锁在尿桶边上,什么时候认头伺候人了,什么时候再把你放开。傻少爷不懂这一套,被押入死牢等待处决,却依旧恶吃恶打,谁他都不服,挨完揍该怎么横还怎么横。其他犯人也看出来了,这是一个二百五,反正活不了几天了,也别打他了,告诉他耍横别在里边耍,那不叫本事不是好汉,真想露脸的话,枪毙那天游街示众,路上全是看热闹的老百姓,那才是你逞英雄充豪杰的机会。一众警察为了邀功,也都来告诉傻少爷,枪毙游街的时候可不能认,如何如何才是英雄好汉,到时候全看你的了。傻少爷信以为真,一门心思逞英雄,铆足了劲儿只等枪毙的这一天。
  到了正日子,狱卒看守以及别的犯人都来道喜,摆下一碗酒一块肉,给傻少爷送行。军警将一众死刑犯提出大牢,插上招子押赴法场。“招子”就是死刑犯上法场时,脖子后头插的牌子,上面写有该犯的姓名罪状,拿朱笔圈上画个十叉。游街的队伍浩浩荡荡,一百多巡警手持警棍在前头开道,马兵步兵护卫两侧,待决的犯人走在当中,行刑队跟随在后。打西马路出来,绕城一圈,最后回到西马路,再出西门上法场,这一路都是热闹。
  出门看红差的老百姓人山人海,密密匝匝挤在道路两旁,一个个抻脖子瞪眼,踮着脚尖往里瞅。一左一右两名军警押解傻少爷,蹚着镣子稀里哗啦走到北马路上。他倒没忘了今天是露脸的机会,这可不能错过,按别人教给他的,一边走一边冲道路两旁看热闹的人群抱拳拱手,嘴里不住叨叨。但他傻了吧唧前言不搭后语,说的东一榔头西一棒子,人们也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。傻少爷心里奇怪,怎么没人鼓掌叫好呢?看来光说话不行,还得来点别的,这时候就听看红差的人群中有人高喊:“唱一个吧!”傻少爷一听,对啊,我怎么没想到呢?这个他行啊,“哇呀呀”一声高叫,这就开嗓儿了,唱了一出“朱买臣马前泼水,崔家女难续前缘”。您别说唱得还真是那个意思,围观看红差的无不鼓掌叫好。一同押赴法场的犯人到了这会儿,一个个斜腰拉胯,有人吓得连道儿都走不了了,一边一个军警架着胳膊拖死狗一样往前走,连屎带尿顺着裤腿往下流。傻少爷唱完了戏文,听着围观之人喝彩声如雷,心中十分得意,这算是出风头了。抬头一看路旁有一个买卖家,门前挂的牌匾上写有“福聚来”三个字,傻少爷一个大字不识,这块招牌他却认得,知道这是个酱肉店,店中的烧羊肉做得最好,用的羊肉一水儿是口外的阉羊,味道鲜美、肥而不腻。傻少爷以前经常上这儿解馋来,寻思一会儿可就挨枪子儿了,吃什么也不香了,怎么着我得再来上一顿烧羊肉。
  想到此处,傻少爷往福聚来门口一坐就不走了,跟押解的军警说:“福聚来的烧羊肉我得尝尝!”自古以来,官面儿上对待上法场的人犯都有个担待,只要提的要求不过分,能满足的尽量满足,人都要死了,何必再难为他?福聚来掌柜的正倚在门框看热闹,闻听这位大爷点名要吃他家的烧羊肉,那可不敢怠慢,忙让柜上伙计切了一大盘。以前的买卖家都迷信,上法场的死囚吃你的东西,那可是阴功一件。因此大买卖家赶上出红差的日子,必定在门口摆一张桌案,备好了酒肉,待决的死囚打你门前路过想吃就吃,不想吃看上一眼也好,这都是积德行善。如若吃上几口你准备的饭菜或者喝上一碗酒,那就等于积了阴德。阎王爷有知,到时候全给你记下来。此时已经入了民国,买卖人却仍信这套。
  小伙计端上一大盘烧羊肉,恭恭敬敬捧到傻少爷面前。傻少爷接过盘子看了一眼,二话没说“啪嚓”一下就给扣地上了。掌柜的和小伙计吓了一大跳,不知道怎么得罪这位爷了。还没等他们问,傻少爷先说话了:“掌柜的,财迷你也得挑挑时候,傻爷我是要上法场的人,能吃你多少东西?吃你的东西那是你的造化,你给我切的这盘是腱子,没什么油水儿,蒙别人行,在傻爷我这儿你可过不去。怎么不把你福聚来的烧羊肉腰窝端出来?”
  周围看热闹的老百姓一瞧,傻少爷真是吃过见过,而且胆大包天,其余的死囚吓得拉了胯、尿了裤,他死到临头还有心思吃烧羊肉,这才是个人物字号,纷纷起哄叫好。掌柜的无奈,只得又让伙计切了一盘肉,又端上一大碗酒。傻少爷得意了,抱拳拱手给围观的老百姓行了个礼,坐在地上连吃带喝大快朵颐,酒肉吃了个干干净净。傻少爷吃完了烧羊肉,又继续往前走,从北门转到东门,这一次唱的是“薛平贵单思十八载,王宝钏相逢苦莫提”。看热闹的最爱这样重情重义的英雄豪杰,又是一阵叫好鼓掌。傻少爷更来劲儿了,风风光光走到了东南角,抬头一看有个大买卖——老字号稻香村,起源于苏州,真正的南味点心,乾隆爷都爱吃,御笔亲题的匾额。他又站住不走了,点名要吃八大件。稻香村的老板赶紧招呼伙计,端出各色点心,什么“大八件、小八件、自来红、自来白”,在傻少爷面前摆了一地。傻少爷来者不拒,吃够了点心往前走,越走劲头儿越足,越走越是得意,这辈子没这么风光过。
  看热闹的也高兴,往常出红差的,死囚大多吓得没人样了,何曾见过这等视死如归的好汉。眼见傻少爷连吃带唱大义凛然,没有不挑大拇指的。此起彼伏喝彩声中,队伍浩浩荡荡走到了南门。这边看热闹的人最多,平常就是热闹地方。傻少爷劲头儿上来了,抬高嗓门儿唱了一出“杨四郎思老母肝肠寸断,铁镜公主盗令箭大义凛然”,又是一阵喝彩,老百姓不停地喊好,一直在那儿鼓掌,手都拍红了。傻少爷是连吃带唱一点儿也不害怕,游街的队伍绕城走了一圈,转过南门口,又回到西门。西门大酒缸旁边有卖面汤的,闻着香气扑鼻,又把傻少爷的馋虫勾起来了,要了一大碗,稀里呼噜吃完一抹嘴,出城走到了西头小刘庄法场。甭管这一路上逞了多大的英雄,露了多大的脸,来到法场之上躲不过一颗黑枣儿。法场中间是个土台,民间俗称“美人台”,取销魂之意。等待枪决的死囚在美人台上一字排开跪好了,单有一个军警拿过两条白布,在犯人脑袋上横竖系一个十字,横着的这条盖住双眼,竖着的这条由打脖子底下勒上来,过了头顶有另一个军警攥住,为的是防止犯人乱动。行刑的枪手站犯人身后三步开外待命,等监刑的长官一声令下,往前走三步,顶住犯人后脑勺开枪。
  今天行刑的乃是大名鼎鼎的神枪手陈疤瘌眼,因为傻少爷这是大案,所以上头委派他来行刑。此人面相凶恶,以前在军阀部队里当兵,有一手绝活儿,手快枪准、弹无虚发,说打眼睛蹭不掉一根儿眉毛,加上干这个酒肉管饱,还能多拿一份赏钱,这才改了行。
  陈疤瘌眼上前一拱手:“傻爷,今天是陈某人送您上路,王法是官面儿上定的,案子可是您自己做下的,您要恨别恨我,我这手快枪也快,准让您走得又快又稳,咱是早死早脱生,赶到阎王殿前讨个好出身!”他开枪的手法和别人不同,说完话一扭身,背对傻少爷走出三步,不回头,甩手打了一枪。傻少爷当场死在枪下,陈疤瘌眼头都不转,收枪就走。可叹傻少爷误听人言,逞一时之勇光天化日抢劫粮店,本是锦衣玉食的富家子弟,最终落得这样一个结果,而且无亲无故,枪毙之后连尸首都无人认领,实在是凄凉。
  崔老道一直跟在看热闹的人群里,从头到尾瞧了个满眼,心里挺不是滋味儿。等法场周围看热闹的人走光了,崔老道出来收敛了傻少爷的尸首,埋于荒坟之中。
  人死如灯灭,可是枪毙傻少爷一事,却被人们添油加醋越传越广,名头比他在世时大过十倍不止。傻少爷在老百姓口中传来传去,俨然变成了天津卫头一号的大混混儿,武艺高强、义薄云天。因为一个军官强占某青楼女子,傻爷路见不平拔刀相助,在粮店门口三拳两脚打死了这个军官,又放火烧了群芳院,闹动了半座天津城,缉拿队出动两百多人才将他拿住。傻爷到得公堂之上宁死不屈,插了招子五花大绑游街示众,从容赴死、慷慨就义,惊了天地、泣了鬼神,难怪说众口铄金,以讹传讹就这么厉害,其实满不是那么回事儿。
  第十一章 金刀李四海(上)
  1
  崔老道捉了河妖之后,仍在南门口撂地画锅,摆摊儿算卦外带耍嘴皮子说书,靠这个养家糊口。天津城南市是江湖艺人集中的地方,跟北京的天桥旗鼓相当,跑江湖的艺人想出头,就得奔这两个地方去,要么天桥撑得住场子,要么南市站得住脚,没在这两个地方闯出名堂不敢称腕儿。
  崔老道说书不为出名,只为吃饭,能把一家老小的嘴喂了就成。他说的这是野书,跟书馆中的先生不一样,真可谓独一无二。首先穿着打扮就特别,真正的说书先生高台教化、讲古比今,穿的是长袍马褂儿,收拾得利利索索的。开书之前有小徒弟把书案上醒木、手帕、小茶壶摆放齐整,先生手拿一把白折扇儿,看着就有派头儿,稳稳当当迈四方步走上台,醒木一拍台下面鸦雀无声。崔道爷在路边说书没那么多讲究,扇子、手绢一律没有,也穿不起长衫马褂,花钱置办的东西一律不用,手里没个抓挠不得劲儿,干脆就用拂尘,照样比画什么像什么。往路边一站吐沫横飞、连说带比画,拂尘上的马尾甩得上下翻飞,听书的人凑近一点儿能扫脑门子上,晃得大伙儿眼花缭乱,顺带赶了苍蝇蚊子,倒也显得热闹。
  只会说书还不行,还得会要钱,你不认识我、我不认识你,手心朝上平白无故找人家要钱,这可不容易,那得会要,行话管这叫“窥杵”,绝对是门学问。书场、茶馆里的先生不用学,专门有小伙计下去打钱,撂地卖艺的却不然,不懂要钱的“纲口”,说得再好也是枉然。而且这里边不分文武,你说我是打把式的,练的是刀枪、卖的是拳脚,用不着说话,这叫外行。都知道有句话叫:“光说不练嘴把式、光练不说傻把式,连说带练才是好把式。”南门口有很多打把式卖艺的,都是在地上画一个圈,两旁摆放兵器架子,上立刀枪剑戟,身上是小衣襟、短打扮,两截儿的蓝布裤褂,高挽袖面儿,抱拳拱手作过了揖,未曾开练先说话:“各位老少爷们儿、父老乡亲,学徒我初到贵宝地,兜儿里没钱了,有道是人穷当街卖艺、虎瘦拦路伤人,人要奔福地、虎要上高山。我可不敢说我会练武,在场的老少爷们儿藏龙卧虎,您打过一拳、踢过一腿就是我的老师父,一会儿我献个丑,走上两趟您给我指正指正。练完了要钱吗?不要,在下以前在镖行混饭吃,行里有一宗宝贝,唤作虎骨追风膏,能治什么呢?往大了说刀砍斧剁、黑红二伤,往小了说闪腰岔气、腰疼腿疼,我这膏药全能治。咱有言在先,买不买全凭您自愿,买了您是赏我饭吃,不买我也绝不恼您,只不过您可别看完了一回身,把人墙给我撞个大口子,那您可是毁我的饭门。闲言少叙,一走一过一行一站,各位赏下您的眼目来,在下这就开练!”
  说完了打一趟拳,打完拳没人买膏药也不要紧,嘴里有话接着说:“看来各位都是高人,花拳绣腿难入您的眼目,不要紧的,我再卖卖力气给您练一套兵刃,不过我练完了您要是还不买膏药,那可就没办法了。您都是养儿养女的人,无多有少您给俩,够我把今天的店饭账结了就行。您都是我的衣食父母,看着我饿死谁也不落忍。我这就练一套花枪,看看哪位给我扔头把钱,我这儿先谢谢您了。”这一套行话叫“杵门子”,一般来说到了这时候就能要到钱了。
  如若练完了还没人给钱怎么办?那就该拐着弯儿骂人了,行话叫“钻纲”。骂人是骂人,可不能骂爹娘祖奶奶的,骂了人还得让人挑不出理。比如这位练了两趟还要不来钱,就该这么说了:“各位三老四少,我一膀子力气扔在这儿,汗珠子掉地下摔八瓣儿,愣是没人给钱,怪不得说文武圣人也不打此处过呢!”这话什么意思?就是说你们这个地方不通王法、没有礼教,比骂人还损,如果周围的人中有练过武的、念过书的,脸上就挂不住了,怎么着也得给几个。所以说过去走江湖卖艺的人,无论文武两道,不仅得有真能耐,纲条子、杵门子也不能缺,缺了就算外行。
  崔老道摆摊算卦也会“钻纲”,因为经常会碰上故意来找碴儿的,怎么算怎么不对,黑的非得说成白的,哪怕你算他“只有一个爹”,他也说不对,“我还有个干爹呢”,这就是成心找事、鸡蛋里挑骨头。崔老道对付这样的人自有一套说辞,但是很少使,跟谁都是客客气气的,讲求和气生财。可是倒霉不走运,说好话也得挨打。
  前些天来了个算卦的,这位穿绸裹缎、戴金佩玉,一看就是有钱有势,身后跟着四五个使唤人,有端着茶壶的、有托着烟袋的。崔老道说了一车的好话把他捧高兴了,卦金一给就是两块银元,搁过去能买一口袋白面了。崔老道接过钱,赶紧说吉祥话:“您老人家宅心仁厚、体恤穷人,我祝您吉庆有余、子孙万代!”话一出口,来算卦的这位急了,上去给崔老道一个大嘴巴,又让手底下人把卦摊儿砸了。过后一打听才知道,敢情这位是前朝的太监,你说他“子孙万代”,这不找抽吗?
  因此说,在旧社会吃开口饭太难了。崔老道算卦的买卖本来就不行,又让人把卦摊儿砸了,只好说起了野书。用行话来讲,崔老道说书那叫“海青”,没门没户没师父,从没得过任何传授,全凭这张嘴能说,想起什么说什么,什么都敢往外说。别的书不会,单会讲这么一段《岳飞传》。提起这套书来有两种说法,一种是袍带书,一种是神怪书。袍带书主要讲的是岳元帅征战沙场,率领岳家军与金兵厮杀,最有名的回目要数“兵困牛头山,大破连环马”。说书先生凭着一张嘴要说出千军万马的气势,两军阵前刀来枪往、插招换式,怎么攻怎么守怎么破阵怎么杀敌,听的是嘴上功夫,刀枪架儿也得漂亮,正经说书的先生向来按这个路子使活。 ↑返回顶部↑

章节目录